永宁四十五年,蛙鸣虫嘶,荷风月影,是夏夜。
天幕幽暗沉沉,黑得令人心生歹意。
大理寺内,签押房里,铜壶滴漏里浮起刻度。
“几时了?”沈舒洛横坐在红木靠背椅上,问门边的主薄道。
主薄干干瘦瘦,颧骨高高,抠搂的老眼往墙角的滴漏处看了一会儿,操着浓重的江南口音,躬身回道:“回大人,已经亥时三刻了,大人若是没得旁的事,可以散值家去。”
“亥时……三刻……”
沈舒洛轻声喃喃,双腿随意搭上扶手横木,沾了些许灰尘的乌皮六合靴露出下裳,生无可恋地来回晃荡。
“算了,还是去吧。”
沈舒洛想了片刻,缓缓起身,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白糖糕,吃了半口,噎得她直皱眉,放回白碟中,走出签押房。
她脚下踢踢踏踏,生硬地撇开紧贴着脚跟的下裳。
初来乍到,她还未习惯这个世界,故此总有些糟心之事不得意,比如说难以读出时辰的铜壶滴漏、干噎得咽不下的白糖糕、层叠反复的下裳,还有注定炮灰的结局。
沈舒洛本是一名很正经的律师,平时没别的兴趣爱好,就是喜欢看个小说追个剧,偶尔再拜拜诸神菩萨求个暴富什么的。
也不知是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抱错了哪一尊佛脚,眼前突然一黑,再一睁眼,她就坐在了大理寺衙门的签押房里。
刑事律师沈舒洛就成了镇远侯之女苏浅月。
郁闷得很。
更为郁闷的是,她快要死了。
沈舒洛穿书前,刚刚看了一本古言《仵作吴之微》,书名言简意赅,说的是女主仵作吴之微的故事。
女主十三岁时,家中惨遭灭门之祸,为寻求真相,她忍辱负重,随家乡的仵作学验尸之法。十八岁,她背井离乡往盛都去,打算敲响刑部衙门外的鸣冤鼓,为父兄伸冤。
一入盛都,女主发现自己被一群人跟踪,为了甩开身后的人,她蹿进一条小巷里,等那群人离开后才走出来。
就在这时,一群醉汉突然出现在巷口,堵住她的去路,欲要对她行奸/淫猥亵之事。
一般这种时候,都是男主出手相救,但这本书剑走偏锋,出手救女主的是炮灰苏浅月。
说是炮灰,却也是个挺重要的炮灰,苏浅月是女主出场后勘验的第一具尸体。
因镇远侯常年携家眷在外征战,他的小女儿苏浅月出生在大漠里,从未踏足过中原,对盛都十分向往。
永宁四十五年六月末,帝诏,命镇远侯之子入盛都为官。苏浅月察觉到阿兄不愿入盛都,便悄悄同阿兄商议,由她女扮男装,替阿兄入盛都为官。
此乃欺君之罪,她阿兄自然不肯答应。
某天半夜,苏浅月溜进阿兄的书房里,偷走他的派令和告身书,骑着快马,一路赶到盛都。
她女扮男装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,夜里散值回官邸的路上,就遇到了被醉汉逼进巷中的女主吴之微。
苏浅月当即大声呼救,吓跑了巷子里的醉汉,却引来了跟踪女主的那群人,在一片混乱之中,那群人把苏浅月当做女主打晕掳走了。
次日,苏浅月的尸体浮出河面,偷走派令和告身书、女扮男装为官的事也被揭破。
因牵涉到朝廷重臣,时任刑部侍郎的淮王世子亲自着手查办此案,锁定了第一位嫌疑人女主吴之微。
为洗清嫌疑,吴之微排除万难,终于得到勘验尸体的机会,自证了清白。
所以准确来说,原主苏浅月不是炮灰,只是道具。
此时已是深夜,沈舒洛手里提着一盏罩纱灯,走出大理寺衙门,瞥了一眼门外眯眼打盹的衙差,没叫醒他们,径直走下石阶。
按理说,去救人时理应多带一些帮手才是,但她要去救的是废太子党余孽吴之微,不宜声张。
今晚是中元节,家家户户都早早熄灯睡下,街巷里看不到一个清醒的活人,也没有可雇佣的车轿,骏马和毛驴,沈舒洛只能靠走……跑。
森森夜风,迎面扑来。
吴之微是女主,即使沈舒洛不去救她,她应该也会凭着主角光环逢凶化吉,可能会有别人去救她,可能她自己逃脱了,可能那些醉汉突然就倒地不醒,无论怎样,本书的剧情应该还是会继续下去。
沈舒洛可以选择不去。
可是,鲜活的性命不该寄托在飘忽的“应该”与“可能”上。
沈舒洛也可以选择去。
有脚步声,还有人声。